走在展覽場中的地毯上 一個旅人 - 博物館

對於常到博物館或美術館的我來說，我應該是算不上一位旅人的，
細細說來，我到博物館或美術館多半是專程為了某些展覽而特地前
往來，既然是專程而來，就不是漫無目的的漂泊，對我來說，旅人
這樣的形容詞更像是應該題著手提箱，在落葉飄飄中孤獨的漫步，
當然因為這樣無意中發現一些景點或體驗的感覺我也有，不過我想
這並不是我現在所要說的主題，這邊就先寄下來。

當我在博物館中看著展品時，我會有種他們也正在看著我的感覺，
古人有詞云：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眼前所見雖然
不是青山嫵媚，然而也終是前人的智慧結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古
老知性的存在，似乎是我在品味他們時，他們也正在品味我，那是
種心靈上的切磋，彼此意合時，或柔如窗春光輕拂，或驚似冬雷震
震，我和他們彼此，如前面所言，不像是旅人，而更像是世間的過
客。

不過我也遇到過旅人的，那是在1997年的故宮，我很確定他們是旅人
，因為他們被發現不久之後，就匆匆忙忙的離開了他們的故鄉，潛沉
數年之後，偶爾相聚在故宮的某個展覽館之內，在那之後再度各散東西
，聽得說，已經有些，去了日本，或是更遙遠的國度。

1997年，故宮舉辦了場《雕塑別藏-----中國歷代宗教造像展》，
該次展覽以古代石造佛教造像為主，少數是木造、陶燒和夾紵漆像
，所有的展品都是向台灣的收藏家借調而來，是一次規模相當大的
宗教造像展，在這些展品中有相當大一部份是從山東青州來的石佛
，這些大多是一九八○到九○年代出土的造像，透過古董商被轉賣
到台灣來，而當時山東青州的窖藏石佛還未被正式公開介紹過，可以
說故宮那一次的展覽，就是山東石佛的初出場。

這樣的展覽雖然辦得很盛大，故宮所借來的佛像又都是極精的，開幕
之初辦得很熱鬧，但是不多時就冷了下來，常常整個展覽館內不到二
十人在參觀，更慘的是不到十人，甚至於，我遇到過只有我一個人的
情況。

其實我是很喜歡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展覽館的，不必和眾人擠來擠去，
不會被手中拿著學習單的小孩無情的把我推開，也不會有拿著大聲公
的導遊在旁邊用日語肆無忌憚的大喊，就只有我，和眼前的佛像，彼此
用眼神默默的交流著。那種感覺 ，是彷彿連身邊空氣的流動都能感受
到似的。

閉上眼睛，我仿佛還能回到當年的展覽場中，一進入展場迎面就是一
尊宋代的木雕觀音，背後是集歐陽詢的"雕塑別藏"四字，那尊觀音雖然
足部有些殘損，不過大體說來保存得很完整，她原本應該是在山西的某
座寺廟之內，我想我應該有問她，不過她用眼神回答我說不記得了。後
來在九十多年前她被帶到遙遠的異國，從此漂蕩不定，再也沒有信徒對
她傾訴世間的磨難，直到展覽的幾年前，一位來自東方某個島上的收藏
家，自一場拍賣會中又將她請回了有著她所熟悉的語言文字的這塊土地
。和我比起來，這尊宋代的觀音更像位旅人，現在2007年，我也不知道
她去那了。

在那之後，分別是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歷代的佛像，其中幾尊北齊
的立佛，真的是讓我看了默然無語，我不知道要怎麼去形容我當時內心
的感受，"美"這個字此刻說來竟變的俗氣了，我很想同他們說話，不過
他們也只是微笑著，那是童顏般的微笑。我記得曾經看過莊伯和的一篇
文章，文章中他引用一位日本美術研究者的說法，去分析天龍山的菩薩
頭像，發現五官的比例竟然和兒童一樣，這或許是世人所贊美的天龍山
唐代造像絕美的秘訣之一，只是很顯然，青春童顏不是唐代的天龍山造
像才有，北齊的佛立像中，就可以看到這樣的童顏了。

他們全都是遙遠以前所來的旅客，最初被工匠所雕成之後，有段時間應該
是靜靜的用那樣的微笑，去享受人間的香火吧！直到發生了某件事，很
可能是滅佛運動，他們被匆匆忙忙的瘞埋在一起，一直到千餘年之後，
再度被人發覺。

然後他們在世間的旅程再度開始。

我記得，在我數次參觀那次展覽中，好幾次，整個展覽場不到五人，甚至於
只有我一人，所以我就放大膽子，直接就坐在地毯上看著他們，真好！真
好！常常我就這樣看得失了神，當時他們好像告訴了我什麼，不過我一點
也想不起來了，這樣也好，諸行本來無常，我也不是刻意要來接受些什麼
的。

我記得有尊北齊的觀音石像，僅存頭部，不過光這頭就高一公尺多，但是
讓我震撼的不是她那龐大的尺寸，而是表情，那種千言萬語，盡赴微笑的
神態，不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俠烈，而是慈悲得無以復加的悲憫，我已經
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靜靜的瞠視著，然後流淚。

只有一個人孤獨的走在其中，心無旁騖的和他們彼此面對，才會有這樣深刻
的感受，然而他們呢？他們走過古老的歲月，此刻偶爾相聚此地，不久又
要各自遠行，比起我來，他們更像是一群旅客。

現在才想起，竟然都十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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